专访《繁花》作者金宇澄:给王家卫拍,我很放心
作者|笋思
编辑 | 野格
十点人物志原创
2013年之后,金宇澄这个名字是和《繁花》连在一起的。
这部35万字的沪语小说,一经发布就获奖无数,问鼎中国长篇小说最高荣誉——茅盾文学奖,也让金宇澄从普通的杂志编辑,一跃晋升为中国文坛不可忽视的小说家。
10年后,由王家卫导演的电视剧《繁花》上映,在2024年开年之际掀起了一波又一波讨论,成为名副其实的爆款剧集。
这一切都源于持续多年的“《繁花》热”,在人们心中重新唤醒的那个关于上海的想象。
到底是上海人
金宇澄说,北方人表扬上海人,他们会夸你“不像个上海人。”
在非上海人的成见里,上海人身上似乎有一股优越感,就像张爱玲那句带着骄傲的“到底是上海人”。
谁都说上海人坏,可是坏得有分寸。上海人会奉承,会趋炎附势,会混水里摸鱼,然而,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,他们演得不过火。——张爱玲《到底是上海人》
上海不仅是一座城市,它还是一个形容词。从开埠起,它承载了中国人对现代性的想象,所谓“摩登上海”,许多外人眼中,上海就是外滩、跑马地、大世界、旗袍。
上海的形象又在文学中被呈现和强化,形成了所谓“海派文学”一系。
2013年,一部《繁花》横空出世,把当了二十多年编辑的金宇澄推上了“海派文学新传人”的位置。2015年,这部小说拿到茅盾文学奖,评委王春林说:
说到上海叙事,自白话小说以来,大约有4位作家是绝对绕不过去的。按照时间顺序,他们分别是韩邦庆、张爱玲、王安忆、金宇澄。
但不同于韩邦庆《海上花列传》里的“十里洋场“,张爱玲的“海上传奇”,抑或是王安忆回溯的“史前上海”,金宇澄用窸窸窣窣的吴侬软语,搭建起全新的一个小弄堂里属于小市民的上海。
上海弄堂。图/新浪
选择这个角度写上海,源于他的八年知青经历:
我年轻时候在东北待了很多年,发现南北之间存在很多误解。《繁花》里写的上海市民,一些小巷子、小弄堂里的人,他们怎么生活,其实外界是不了解的。
大家能够理解的上海,是外滩、旗袍、百乐门这些套路性的东西。所以,这本书想打通这个障碍,让非上海的朋友看看上海人到底怎么回事。
无论如何,自愿或被动,传承海派文化的这一棒,落到了金宇澄手上。
2018年舞台剧《繁花》进北京演出,在京派文化的地标天桥,全程用沪语表演。这些元素恰好形成了某种象征,有意无意之间,阐释着金宇澄想要“打通南北障碍”的期望。
沪西苏州河,金宇澄手绘插图,1990
但从另一方面讲,现在城市的同质化越来越高,让金宇澄感到北京和上海已无太大区别。
保存一个城市的特点一成不变,首先交通肯定要不发达,锁避在一个小环境里,它才能传承下去。但我今天用了4个小时就从上海到北京了。
我年轻的时候,上海人和北京人吃的东西特别不一样,但是随着互联网和交通发达,现在北京馆子可以在上海开,上海馆子也可以在北京开,吃的方面也基本大一统了。
城市越来越相似,金宇澄说现在上海为数不多的特点,只剩下原来法租界的那些房子和马路。“如果把这些东西全部拆掉以后,我们的城市都差不多了,我们的房子都是一样的房子。”
“虹口三角地菜市场,上海人都知道⋯⋯20多个租界时代造的菜市场,全拆掉了⋯⋯可新建的菜场哪有旧的好看?”在2017年底接受火星试验室采访时,地道的“上海爷叔”金宇澄,仍念念不忘那些已经消逝的老上海菜市场。
有荤有素 上海味道
2011年的某一天,《上海文学》的编辑金宇澄,路过上海延安路高架和陕西南路交叉口的人行天桥,无意中看到一个在那里摆地摊的女人。她的岁数很大了,正在卖小孩的鞋袜一类的东西。
“就像文字里说的惊鸿一瞥”,金宇澄认出这个女人是“我青少年时代静安寺地区最有名的一个美女”。这个年少时的模糊印象,被他类比为电影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里,那种少年人对年长的美丽女性的迷恋。
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中,莫妮卡·贝鲁奇饰演令小镇少年们魂牵梦萦的少妇玛莲娜。
我看到她,并不是想说她怎么潦倒如此,在这个地方摆地摊,而是想表达时间的残酷性。时间能够把你印象中已经记不起容貌的美女,变成这个样子。
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,什么东西都在变。
这个场景,最终成了动笔写《繁花》的重要原因。在此之前,金宇澄已经封笔近20年了。
一朵花开时,大家都觉得美,但没有人去仔细记录她慢慢枯萎的过程。金宇澄说“静安寺美女”并没有成为小说中某个具体形象,而是幻化为一种“好花不常开”的情绪。
虽如是,但书中的每一位女性,几乎都有“静安寺美女”的影子。金宇澄笔下,《繁花》中的女性各有各的美,但无论是谁,好像都逃脱不了“好花不常开”的命运。
譬如淑华远嫁东北后发疯,李李看破红尘剃度出家;
譬如阿宝的初恋雪芝中年“丰腴发福”,弄堂“花蝴蝶”大妹妹被发配到安徽山区;
譬如梅瑞沦为“上海滩最吓人的女瘪三”,汪小姐产下不知生父为谁的“双头怪胎”……
用书中的话形容,“讲得有荤有素,其实是悲的”。
电视剧《繁花》剧照
《繁花》一招一式里的有荤有素,都是上海腔调。
从时间上,以阿宝、沪生、小毛三兄弟为线索,串联起全部故事,奇数章节讲60-70年代的上海,偶数章节讲80末到新世纪初的上海,双线叙事穿插进行,几乎将建国后的上海囊括。
电商剧《繁花》剧照
在区域上,不同于很多写上海的作品逃不出“十里洋场”,《繁花》涵盖了从法租界到“下只角”棚户区的广大地区,不同区域中不同阶层的一百多号人物,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,眼花缭乱,繁花似锦。
金宇澄根据回忆描绘出七十年代的沪西。图/金宇澄
在语言上,小说罕见地用沪语写作。在国民通晓普通话的今天,很少人会再去用方言写作。就连写了很多上海的王安忆都认为,“上海的语言其实是粗鄙的、粗陋的、不登大雅之堂的没有经过积淀,很不纯粹的语言。”
而金宇澄说,文学最要紧的就是语言,“读者打开一本书,第一个接触到的不是故事,是语言”。在大家都说普通话、思维也趋同的当下,“用上海话写作,它的语感、它的句式、它的形式上立刻就不一样”。
有人评价小说《繁花》是“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地起跑,冲向终点”。
金宇澄不担心北方观众看不懂。
原因很简单,“我觉得最近十多年来,观众最习惯的就是字幕”,既然现在人们看英剧、美剧、韩剧,有字幕就能看懂,那么上海话更不成问题。
上海人的响与不响
金宇澄和王家卫是有缘的。《繁花》开篇,用的就是王家卫的《阿飞正传》:
独上阁楼,最好是夜里。《阿飞正传》结尾,梁朝伟骑马觅马,英雄暗老,电灯下面数钞票,数清一沓,放进西装内袋,再数一沓,拿出一副扑克牌,捻开细看,再摸出一副。接下来梳头,三七分头,对镜子梳齐,全身笔挺,骨子里疏慢,最后,关灯。否极泰来,这半分钟,是上海味道。
当初写《繁花》的时候,金宇澄根本没想过改编成影视的事。用这个场景开篇,只是觉得有一种上海的味道,他特别喜欢,不是每一个导演都能做到的。
“《阿飞正传》的结尾,就是《繁花》的开始。”
《阿飞正传》的结尾,《繁花》的开头。
2013年,王家卫读到《繁花》的时候,也有一种特别的喜欢。他后来对金宇澄说:“这本书写的是我哥姐的事。”
王家卫出生在上海,60年代移居香港,在上海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,年纪和金宇澄相仿,也与小说中主人公的年纪相仿。因此在王家卫的电影里,总有挥不去的上海旧梦。
60年代,瓦片温热,黄浦江船鸣。图/金宇澄
2013年11月份,小说出版仅半年时间,王家卫就找到了金宇澄,要求改编成电影。那时《繁花》的影响力还留在文学界内部,尚未在公众层面发酵,但王家卫已经看过了小说。
他是第一时间来,当时找我的时候,还和上海的几个同行在介绍这本小说。当时上海有一些同行还不知道这本小说,但是他已经知道。
和王家卫的合作很快就谈妥。仅过了几天,另一位知名导演娄烨的编剧来联系金宇澄,也说想拍成电影。
那我就跟他说,我已经和王家卫导演谈好了,否则的话倒真的也可以给娄导。娄烨那边说,如果给我们拍的话,明年肯定拍出来,因为娄烨比较快嘛。
一向慢慢来的王家卫预计用五到六年拍出《繁花》。金宇澄曾经在《鲁豫有约》中说,给别人拍也是拍,给王家卫拍,会更加放心一些。
王家卫与金宇澄
无论是舞台剧、电影,还是漫画、评弹,《繁花》的各类改编,金宇澄并不过多介入。
我这个人特别遵守业内和业外的规矩,我不可能去导一个剧或者去做一个电影,因为我不懂这一块,所以在这一方面我是完全听导演的……这个剧也是,我不会主动去说哪里不合适,因为这个事我是外行。
乐观其成。他多次用这个词来表明自己的不介入。
这四个字像极了《繁花》小说的主旨:不响。
上帝不响,像一切全由我定。
舞台剧导演马俊丰说,“不响”深刻体现了上海人的市民精神——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时候,上海人就不说。
金宇澄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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